2009/03/29

爱伦坡和雪茄少女谋杀案


类别:侦探/纪实文学

计划:翻译序章 【完成】

介绍:本书围绕19世纪轰动美国的一起悬案和爱伦坡——侦探小说之父——以此为灵感所创作的一部小说展开。玛丽·罗杰斯是纽约一家雪茄店的店员,曾“倾倒了纽约一半的男子”。在那个大萧条时代给纽约人带去无数美好的憧憬、诗歌的素材、公众的话题和良知的思考。她的死也是“美国世纪大案”的开端。而侦探文学的创始人爱伦坡,在“美好的女性之死”中发现了最完美的诗意,从玛丽身上找到了现实和幻想世界的结合点,试图用小说式的推理手法来揭开此案的迷雾。

『纳米盘下载』

——序章 坠入漩涡——

“哦,玛丽亚!玛丽亚!这么做之前,你能不能想想上帝!”
1844年出版的一本以玛丽·罗杰斯案为蓝本的小说封面

1842年6月,埃德加·爱伦坡捉起笔,跟一位老友谈起一桩纠结的事。“我可有任何不当的行为冒犯了你?”他问道,“若有还请明言。所谓时间就是你能偶尔跟朋友交流一番的那几分钟吧。”

坡的通函对象是一名杂志编辑,约瑟夫·埃万斯·斯诺德格拉斯(Joseph Evans Snodgrass),他对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再清楚不过了。又一次,坡会长篇大论地抨击某个冤枉了他的新晋出版人或文学界对头。然后,承认自己处于“经济上的窘境”,没有工作、前景黯然,请求老朋友提供一些“微不足道的帮助”——以借钱的方式。

斯诺德格拉斯如释重负地发觉,坡的这封来信并不似以往惯例。“我有个提议,”他写道。“你也许还记得我一年前左右发表的一部小说 …… 名为‘鲁·莫尔谋杀案’(Murders in the Rue Morgue),主题theme)是用巧智侦破凶案。一部类似作品的构思快要完成了,我取名为‘玛丽·罗热之谜’(The Mystery of Marie Rogêt),作为‘鲁·莫尔谋杀案’的续篇。这个故事建立在玛丽·塞西莉亚·罗杰斯(Mary Cecilia Rogers)的真实谋杀案之上,该案数月前在纽约引起了轩然大波。”

对那起大案和骚动,斯诺德格拉斯无需提醒。玛丽·罗杰斯,被广泛誉为“美丽的雪茄少女”,曾是纽约街头巷尾的明珠。她从下百老汇的约翰·安德森烟草商店的雪茄柜台后,对半个城市的男人施了魔。那著名而华丽的“黑色笑容”据说如丘比特之箭般不可抗拒。从满是醉鬼和流浪汉的鲍瑞区到华盖云集的市政厅,三教九流的仰慕者都来沐浴她的光芒。有些人为她的美丽赋诗。还有人用洪亮的嗓门谈及自己生意上的成功,时不时拍拍钱包,用余光扫视她所在的方位。而雪茄少女总是楚楚动人地站在柜台后,目光低垂,装作没有听见。有时她会用手轻拍朱唇,仿佛被什么粗话惊到,但眼神清洌而洞彻。

有人耽心,安德森店里这位年少不经事的店员会在这堆乌烟瘴气中遭苦受罪。纽约『先驱晨报』表达了一份迫切的渴望“应该马上有所行动,从将临的邪恶中拯救这名少女。居心叵测的暴发户跑进那里,买些雪茄和甜浆果子,跟这位少女闲扯一番,最终可要把她毁了的。”

这些惧怕成了悲剧般的预言。1841年7月,玛丽·罗杰斯被凶残地杀害,激起一片舆论的哗然,成了一出19世纪最惊悚的公众戏剧,让一个男人自杀,另一个发疯,还有一个丢尽了颜面。雪茄少女的死,『纽约人』如是说,标志着“这城市失去纯真天使的可怕一刻”。

这宗罪案也催出了翻天覆地的变化,无论是好是坏。城里操纪不足、四散零丁的警察果然效率低下调查无能,于是起了一片雄心勃勃的社会和政治改革;引人想入非非的案情细节给报纸销量大战煽风点火,把美国新闻界推向前所未有的花边曝料领域。纽约『先驱报』狡黠的詹姆斯·戈登·贝内特(James Gordon Bennett)说要把这案子当成“严肃的警世传奇”,以此为籍口捞摸案子里那些个撩人春心的元素,燃起一场关于新闻记者下限的苛猛论战。“我们不能用无辜受害者的血作早餐的开胃品,”某个骇怒的读者说。“传媒界的绅士们不知羞耻吗?”可加以约束的恳求无人聆听;这出名为玛丽·罗杰斯的戏将要成为在美国传媒印刷品上亮相的最早、最重大的凶杀案之一,成为后来所有“世纪大案”的开端,从1892年莉齐·博登(Lizzie Borden)残杀双亲案到1906年斯坦福·怀特(Stanford White)被杀案,直到今天亦如是。

但从一开始,案子就充斥着错误的线索、错误的分析。尸体被发现后,人们纷纷猜测玛丽是遭了某个臭名昭著的“纽约黑帮”所下的毒手,比如Plug-Uglies或Hudson Dusters,这些黑帮把街巷弄得鸡飞狗跳,显然说明治安是彻底不靠谱。“我们非得把街道让给这些坏蛋称王称霸?”纽约『论坛报』哀怨。“我们就不能召唤选出的青天老爷,把这些目无王法的家伙法办了么?”报纸都急于封出一位殉道者来。“一言蔽之,”『先驱报』宣称,“纽约没脸面对文明世界,除非进行一次伟大、巨大、强大的道德运动来重建法纪,给正义事业注入活力,保护居民生命财产不受公开暴力和劫掠。谁来为这场伟大的道德革命迈出第一步?”

随着公众的愤慨不断升级,玛丽·罗杰斯的芳名就有了利用价值,尽管这样的名声按在她身上未必公平。案件发生后不到两周,一名银板照相师想尽办法搞来一块玛丽的人像雕版,复刻出一大堆来,称与死去的少女“完全一样”。在一则广告中,他如此宣传这没有实体店来陈列的山寨货,“只要带到每天熙熙攘攘的霍伯肯(Hoboken)去兜售,就能卖大发了。”小册子写手也搅合进来;一份卖六个美分、耸人听闻的花边『黑色勾当』,详述了“若干起因她多彩多姿的魅力而起的追求和诱惑。”不久后还冒出本山寨水准的小说『美丽的雪茄少女』。

但是,此案一年后仍然无解,空使许多人生活不宁、名节不保。当公众的兴趣开始退潮,埃德加·爱伦坡却从中发现一个独一无二的机会。他的计划,如告诉老友斯诺德格拉斯的那样,是以从未有人尝试甚至想象过的方式来料理这份素材。他要借助‘小说’这面放大镜来钻研案情,暴露官方调查中的逻辑不足和错误推论,并给出自己的结论——甚至进一步指出嫌疑人。概言之,坡表示,他要作出一份足以迫使纽约警方再度立案调查的解答。

这步棋相当大胆。谋杀案发生之际,坡极为难得地不缺钱花,在一份配图月刊『格拉汉姆淑女和绅士杂志』(Graham’s Lady’s and Gentleman’s Magazine)里当编辑。他高度关注玛丽·罗杰斯案情发展的细节,据说还是雪茄少女工作过的安德森烟草商店的主顾。在坡的动荡仕途中,就职于『格拉汉姆』的这段是少见的顺利。虽然他诗才出众,短篇天赋绝佳,却一直要为生计愁苦,常常落魄到要找好心朋友举债,例如斯诺德格拉斯。他的点滴声誉主要来自文学批评,在这一领域展现出了不起的敏锐和洞察力,但也展现出无情苛烈的一面,令他树敌无穷。雪茄少女身亡之时,坡的很多杰作早已完成,但名声和创作自由还是疏远他。“我不仅完全为别人的好处辛劳(润笔之资少得可怜),”他写道,“还要迫使自己的思想迎合别人的意愿,而谁都能一眼看出那些人是低能,除了他们自己。”

他希望凭“玛丽·罗热之谜”翻身。坡那部开创先河的小说“鲁·莫尔谋杀案”塑造了业余侦探奥古斯特·杜邦(C. Auguste Dupin)这一形象,最早刊登于『格拉汉姆』的1841年4月刊,大约比玛丽遇害早两个月。坡笔下的杜邦遗世孤立、才华闪耀,把自己关在昏暗的房间里,只有夜晚才上巴黎街头探幽,享受他强大的观察力所带来的“无穷的精神刺激”。这个故事令现代悬疑小说中的一切元素都不显得新奇——阴沉、怪异的侦探;相形之下显得愚蠢的搭档;被冤枉的嫌犯;出人意料的真凶;错误的线索;以及——也许是最重要的——不可能的密室杀人。今天,这部小说拥有文学里程碑式的地位——所有犯罪小说的鼻祖——但初次发表时所获关注寥寥。发表后次年,坡已离开『格拉汉姆』,时运急转直下。他探寻着可以把念头兑现的机会,决定将杜邦“推理”的力量,或者说逻辑演绎,用到一个真实的谜题中,将玛丽·罗杰斯谋杀案点化成“玛丽·罗热之谜”。

很少有作家像坡那样,与自己的创作主题如此相得益彰。坡的一生都被亲密异性的死亡所笼罩,最早是母亲,在他不满三岁那年因肺结核去世;当坡沉下心写“玛丽·罗热之谜”的时候,他的妻子弗吉尼亚也表现出同一病症的早期症状,开始了漫长而痛苦的凋零。对坡来说,这些丧痛不仅是他生活的悲剧,同时也是他艺术的源泉,解放出仿佛无止境的澎湃忧郁,带来了他笔下最让人刻骨铭心的女性——海伦、勒诺、马德琳·厄舍、安娜贝尔·李等等无数。

“死亡……一名美丽女性的死亡,”坡曾写道,“是、而且无疑是世上最具诗意的主题。”在玛丽·罗杰斯的长篇沙迦saga)中,坡看来找到了一位自己所创女性的真实化身。不仅受害人年轻貌美,而且整个凶案带着忧郁邪恶的气氛。坡对这篇小说的野心很大:“我已构想出一种文学史上堪称全新的手法,”他告诉斯诺德格拉斯。“我运用想像,把这一系列事件几乎原封不动coincidences)地搬到巴黎。一名玛丽·罗热女工grisette)在与玛丽·罗杰斯完全类似的情况下被害。表面上,小说是叙述杜邦如何揭开玛丽被杀的谜团;实际上,是记录我对纽约惨案所进行的漫长彻底、巨细无遗的分析。我一个个地研究了媒体对此案的所有观点和推论,可以证明这一案件迄今为止仍然未解unapproached)。事实上,我不仅已证明大众的观点——这位少女是恶棍黑帮的牺牲品——是谬见,而且指向了真凶indicated the assassin),这会促使调查重新展开。”

坡自信的语调掩饰不了境况的凄惨。为这故事开价40美金后,他带着哭腔注道:“你会给我的想法作答吧?如果就在回函里,那是再好不过了。”当时,斯诺德格拉斯没有表现出对“玛丽·罗热”的兴趣,这个故事最终刊登在了名为『女性之友』(Lady's Companion)的杂志上。坡曾嘲笑过这份杂志,说它“既没品又瞎吹”。尽管如此,坡还是有理由对“玛丽·罗热”的前景抱有希望。他仔细彻底地查证了玛丽·罗杰斯经历过的一切起伏波折,并得出一份既吸引人又有说服力的结论。更有意思的是坡所创造的侦探杜邦得出结论的方式——“在他坐惯的椅子里不动如山”,完全依靠推理的力量。“我很肯定,”坡说,“这篇东西会引起关注的。”

由于“玛丽·罗热”的篇幅比普通稿件要长,『女性之友』的编辑决定用三期连载的方式,花三个月来发表。坡或许曾期望分期发表可提升悬念,让公众的兴趣在杜邦揭晓答案的最后几页达到高潮。但头两部发表后,玛丽·罗杰斯案有了新的进展,停滞了数月的调查又有了突破,新的、扰乱原本写作计划的证据浮出水面。

“玛丽·罗热”的第三部分、也是结尾部分,包含坡认真推理后所作的结论。离发刊只有几天了,现实中的悬案马上要大白天下,截稿期又不断逼近,于是坡决定孤注一掷。他挽救故事和名望的努力既令人拍案又大胆,成就了他人生中标志性的一章。在完稿时,他不仅重新把握了故事的脉络,而且使其服从于自己的构想。

在把坡和法国诗人夏尔·波特莱尔做比较的时候,亨利·詹姆斯曾说过一句直白且深刻的评语:“坡更装逼,”詹姆斯论道,“也更牛逼。”坡人格的两面——牛逼者和装逼者——在他煞费苦心地创作“玛丽·罗热”的过程中都有表现。有时,坡在同一句话里就从一面转向另一面,句首是小聪明、句尾是灵感的闪光。结果创造出了独一无二、炼金术一般的文体,把事实化成杜撰、又把杜撰变成事实。对于坡来说,玛丽·罗杰斯是生活与艺术交融的坐标。在一个他自己的人生坠入不幸的时期,她的故事提供了一种慰籍,一个模仿自己笔下的名侦探、于混沌中寻找理性的机会。在这个过程中,他重写了历史——自己的,也是雪茄少女的——并从一桩谋杀案的漩涡中找到诗歌之魂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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